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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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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眼见着“万乘兴”崭新的轿子气焰嚣张地满城飘着,马二爷心平气和。马二爷既没能把卜守茹礼送出门,就反过来想了,认为卜守茹不出马家,便还是自己的妾,还是天赐的娘,再怎么折腾也不怕,就算全城的轿业都落到她手上,终归也还是马家的。

    马二爷的家业要传给天赐,卜守茹的轿号迟早也要传给天赐的。

    马二爷早就把这话和天赐说过的。

    因而,年迈多病的马二爷再不把卜守茹的“万乘兴”当对手看,只可着自己的心意向天赐灌输仇恨。

    然而,随着时日一天天的过去,马二爷却又起了疑:天赐对卜守茹的态度卜守茹不是不清楚,可这贱女人仍发疯似的弄轿,这就怪了。这就让马二爷不能不往别处想。

    马二爷觉得,卜守茹弄轿不像是为了天赐,倒像是为了别人。偏在这时,销声匿迹快十一年的卜大爷又跳出来添乱。

    天赐过十岁生日那天,卜守茹的亲爹卜大爷不知是出于何种用心,给闺女使坏,从乡下托人带话过来,说是自己闺女和麻五爷养了个野小子,已有三岁,只等着马二爷一朝蹬腿,就要把全城的轿业接过来。

    马二爷一下子慌了,出了大价钱让人私下里四处查访,想找到那个野小子,一刀宰了,可找了几个月终没找到。

    查访的人回来说,卜大爷和自己闺女有仇,十有八九是说了瞎话,一来坑自己闺女,二来也想气死马二爷。

    马二爷偏不信这话,又派贴心家人刘四带了厚礼去见卜大爷,卜大爷方才支吾起来。

    风波过后,倒在病榻上的马二爷却多了个心眼,觉着今日或许没有那野小子,日后则说不准,若是日后卜守茹真和麻五爷或刘镇守使养出个野小子,麻烦就大了,遂决意拼将最后一点气力,予以反击。

    打从作出反击的决断后,马二爷硬撑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了,常拖着条花白的小辫,佝偻着身子带着天赐站在独香亭茶楼上静静看,默默想,对过往的一切做着总结,对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进行着最后的谋划。

    马二爷觉着,石城里的麻石路是属于他的,啥人都不该把麻石路从他和天赐手中夺走。

    马二爷决不能眼见着卜守茹这么狂下去!

    卜大爷当年败在他手下,卜守茹今天也不该获得这般辉煌的成功!

    想着当年,马二爷便壮怀激烈,对自己既往的生命岁月生发出深深的敬意,当年马二爷是何等的威风!哪次争斗不是赢家?任凭怎样的对手谁不倒在二爷脚下?全城的麻石道上,哪里没留下二爷皂靴的足迹?

    这么想着,马二爷就自我感动起来,老泪纵横,口水和小便一同失禁,且不由得拖着两行鼻涕一阵阵抽泣。

    自我感动之余,马二爷也承认自己后来是遇上了克星。

    这克星就是卜守茹。

    现在,马二爷下决心除却这颗克星了。

    马二爷扯着天赐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看着,想着,合计着,两只眼里渐渐便现出了杀机……许多年后,当马二爷、卜大爷和麻五爷都作了古,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还回忆说:“……凶兆在那年春里就有了。那年春里马二爷真是怪,站着站着就满脸的鼻涕眼泪。马二爷还对天赐说,‘这城里的麻石道都是咱的,都是!为了它,就是杀人也别怯……’”

    终有一天,立在独香亭茶楼上的马二爷不见了,坐轿出了城。

    回来时,马二爷把卜大爷接来了。

    “万乘兴”的总管事仇三爷最先得了信,一听就慌了,忙跑去向卜守茹禀报。

    卜守茹那当儿正在刘镇守使府上听着戏,听了禀报,脸一沉和仇三爷一起回了家。

    走在路上仇三爷就说:“卜大爷这次来的必有名堂,保不齐马二爷使了啥坏哩!”

    卜守茹道:“不怕的,如今不是过去,他们翻不起大浪!”

    仇三爷说:“姑娘却要小心,别人我不知道,你那爹和马二爷我可是知道,都迷轿迷个死,不见棺材不掉泪哩!这两人弄到一起,只怕会有一番折腾的。”

    卜守茹哼了一声:“他们还折腾啥?老的老了,瘫的瘫了!”进了马家的门却看到,老的和瘫的正面对面坐着,很像回事的谈着轿子呢。

    老的连咳加喘对瘫的说:“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轿,我呢,侍弄了一辈子轿,懂你的心,我觉着你说啥也得把轿号再拾掇起来。”

    卜守茹见马二爷把自己父亲接来已觉着有文章,又听到这话,就以为马二爷要打“万乘兴”轿行的主意,便往马二爷面前定定地一站,冷冷说:“你们都别做梦,‘万乘兴’是我的,谁也甭想再插一脚!”

    马二爷有气无力看了卜守茹一眼:“你……你的轿行却是……却是你爹拼着命挣……挣下的!”

    卜守茹道:“我们卜家的事你管不着!”

    马二爷拼力笑了笑,笑出了一下巴口水:“我……我也不……不想管……”

    卜守茹问:“那你把我爹接来干啥?想挑着我爹夺我的轿号么?”

    马二爷摇摇头:“不是,你们爷俩的关系那么好,我……我挑得了么?我是觉着对不起你爹,才想帮衬他一把。”

    卜大爷这才对马二爷道:“别说帮衬我,你一说这话,老子就来气!当年不是你,我能落到这一步么?”

    马二爷叹了口气:“卜大爷,这咱也得讲句良心话,我当年是不好,斗勇好胜,伤是伤过你,可……可却没把你往乡下赶。直到今天,我……我马二都还认定你是侍弄轿子的好手,我觉着就是和你斗也斗的有滋味。”

    这话勾起了卜大爷惨痛的记忆。

    卜大爷再也忘不了当年的耻辱,当年,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亲闺女把自己赶到了乡下!他那么求她,她都不松口,她把他捆上轿,还在他嘴里堵了团布!

    为此,卜大爷饮恨十年,也不择手段的报复过。

    最早,卜大爷向知府衙门递过状子,告闺女忤逆不孝,可知府邓老大人和马二爷过往甚密,偏说闺女是很孝的。

    革命后,以为机会来了,卜大爷又让人抬着进了回城,想让刘协统做主,收回他的轿号,刘协统偏不见他,后来,刘协统成了刘镇守使,竟认了闺女做干女儿。

    万般无奈,卜大爷才在不久前想到了麻五爷和那莫须有的野小子,想借马二爷的手弄死闺女。

    卜大爷原以为阴毒的马二爷会把闺女杀了,“万乘兴”能落到他手上。

    又不料,马二爷实是老而无用了,不说不敢杀闺女,连查访那莫须有的野小子都不敢声张。

    今日,机会送上了门,卜大爷自是不愿放过的,就问马二爷:“你究竟打得啥主意?”

    马二爷这才振作精神说:“卜大爷,你名分上也……也算我丈人,你闺女不帮你,我得帮你,我老了,弄不动轿了,想把东城三十多家轿号都赁给你,也……了了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!”

    卜大爷极吃惊:“你……你这么想?”

    马二爷点点头:“我想了许久了,觉着只有你卜大爷才能侍弄好我的轿号,我就不信一个女人也……能弄轿!”

    卜守茹这才算听明白了:堂堂马二爷彻底完了,自己拼不过她,就请来了她爹,想借她爹的手重整旗鼓。

    这真荒唐。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,又勾着头,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:“卜大爷,你好生想想,能……能干么?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?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‘万乘兴’抗一抗?你要觉着不行,我……我也就认了,干脆把轿号都……都给卜守茹,就算……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……”

    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,哽咽着对马二爷道:“我……我干!我说过的,我还要重回石城!我……我这辈子除了轿,没……没喜过别的,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,我就离不开轿了!这……这十年,我做梦都梦着轿!”

    卜大爷当时就想,他要好好干,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,他没有腿,却有脑袋,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,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,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。

    自然,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。

    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,不是马二爷,他落不到这地步,今天,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,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。

    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,又对卜守茹道:“卜守茹呀,我……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,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,这爹你不要,我……我要了,我……我已是要死的人了,这么着,也……也不是想和你拼,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……”

    说这话时,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。

    卜守茹却只是笑,边笑边说:“这又何必呢?说到底都是一家人,你们老的老,残的残,就不会享享清福?我早就说过,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,我弄好了,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?你们得承认,你们的好日子早就过完了,打从邓老大人一死就过完了,咋弄轿子,你们都得看我的。不服不行,不服你们就去看看姑奶奶这盘买卖!”

    马二爷阴笑道:“别……别把话说得这么绝,咱……咱还是试试吧!”

    自此,卜大爷住进了马家,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,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,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。

    为跟上民国的新时代,二人还给老号换了名,改作“老大全”。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,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,更新了八百乘轿子。

    准备停当,重新开张头几天,雇了百十号人,抬着几十乘花轿,几十架抬盒,并那头锣、旗伞,吹吹打打,招摇过市。

    嗣后营业,“老大全”各号轿资收得也少,比“万乘兴”低了一成半,说是不为赚钱,只为争口气。

    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,都觉有趣,两边的轿都坐。坐在“万乘兴”的轿上骂“老大全”,坐在“老大全”的轿上就骂“万乘兴”,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。

    麻五爷一见便气了,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,专叫“老大个”的新轿坐,坐在轿上满城乱转,待得下了轿,分毫不付,还打人,撕人的绣花轿衣,吓得“老大全”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,怕被撕坏了赔不起。

    卜守茹心定得很,根本没把这一老一瘫的两个废物放在眼里,又觉着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做得过分了些,便对麻五爷说:“老五,‘老大全’轿主不单是马二爷,也还有我爹,咱得客气点。”

    麻五爷嘴上应许了,私底下仍是对“老大全”使坏。

    麻五爷那当儿早把卜守茹的“万乘兴”轿行看作自己的了,已想着在刘镇守使一朝垮台后,就把卜守茹连同她的轿号一并接过来。

    刘镇守使这年春里已有了麻烦,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,现在的钱团长,和刘镇守使不和;归刘镇守使节制的秦城的王旅长则公然反了,城中几次传着,说那钱团长要伙着秦城的王旅长打刘镇守使,来个二次革命。

    麻五爷帮门的弟兄老使坏,卜大爷和马二爷气了,终有一天,在卜守茹进家时,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,差点把卜守茹砸死。

    卜大爷失去了理智,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,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。

    马二爷硬让刘四把卜大爷拉住了。

    卜大爷被刘四拉着还直吼:“掐死她,你让我掐死她!你马二怕事,我不怕!我是她亲爹!”

    马二爷心里只是暗笑:他怕啥事?他才不怕事呢!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,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哩!

    不过,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,卜守茹该死,却不是这时候死,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,这样,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。

    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: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,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,然后,毒杀卜大爷,嫁祸卜守茹。

    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,马二爷一颗苍老的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,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,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,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和轻盈飘逸的脚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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