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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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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学期赵平平几次要我回麓城一趟,我想着要花几百块钱路费,就犹豫了。可这犹豫又不能说,有说不得的苦。一个男人被这几百块钱制约了,怎么说得出口?我就说学习紧张,走不开,反正她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熬到寒假,我坐火车回麓城。那天下午赵平平要开会,不能来接。出站的时候,我抱着一种模糊的希望,在人流之中抬着头往检票口张望,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在那边一跳一跳的。我根本看不清那是谁,可我知道那就是赵平平。这是没有理由的感觉,可比什么理由都更有理由。快到检票口看见果然是她,正一跳一跳地往这边张望,脸一闪一闪时隐时现。这让我感到温馨,她是迫不及待了。我举起一只手,叫着:“平平!”她还在那里一跳一跳,举起双手欢呼:“致远,致远!”又跳得更高,很夸张的样子。出来了她扑到我身上,嘴唇在我脸上啄了几下。我轻轻推她说:“请大家看免费电影吧!”又说:“兔子似的跳那么高干什么?”她说:“早就看到你了!密密麻麻的麻雀中有只凤凰,怎么会看不见?你没发现自己是只凤凰,你?”挽着了我的胳膊。我说:“太抒情了,太抒情了。”把腰挺了挺。

    走在大街上我说:“还是麓城好,有做人的感觉。北京太大了。”北京太大了,这是我这半年最强烈的感受,生活在里面就像一勺盐溶在水里,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影子。她说:“那毕业了你回麓城,我们在麓城安家。”“安家”两个字像一把锤子锤在我腰上,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挫了一点。

    到了她的宿舍,我说:“要洗个澡。”她去楼道尽头的厕所提了桶水,把电热器扔到里面。水烧好了我提到男厕所去洗,看到水槽中有秽物,非常恶心,放水冲也冲不走。想着平平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三年多了,也真是难为了她。这样的生活根本就过不去,谈什么精彩。

    她到楼道去做蛋炒饭。吃着饭我说:“再怎么穷也要到附近租一个小套间,让你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。”她说:“我为什么要把租金给别人?我买一套房子不安心点吗?每个月的租金还可以放到自己口袋里来。”我说:“买房子不是我们现在能想的事情。”她说:“一个梦想,想都不敢想,那能够实现吗?”我叹气说:“怎么实现?我没钱,你没钱,你我家里都没钱。反正我家里是没有钱的,还有我,也没钱。”她说:“那不会想办法?党中央都说过,办法总比困难多。”

    要我想办法,我没有办法,就像想在一只麻雀的爪子上剔肉炼油,没有办法。借几百几千是可以的,几万几十万那不可能。平平说:“我妈妈催我们把证打了,我都二十六了。”我一想到领证就要安家,我心里发虚说:“这个事急不来。”她说:“我是男人我也不急。”又说:“其实我也不急,嫁不出去的问题对我不存在。我妈妈急。”我说:“老虎狮子鳄鱼我都不怕,我就怕你妈妈。”她说:“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妈妈妖魔化?她是为我好。”我说:“那你也得等我有钱啊,钱,钱,钱。”

    那些天我整天就想着钱的事情,钱,钱,钱。生活动不动就要钱,我还真不能不想。其实我也知道想也没用,就像想飞到月亮上去摘桂花,想也没用。可还是不能不想,几乎成了一种本能,比身体的饥渴更加饥渴。这种状态让我害怕,一个知识分子,他怎能这样去想钱呢?说到底自己心中还有着一种景仰,那些让自己景仰的人,孔子、屈原、司马迁、陶渊明、杜甫、王阳明、曹雪芹,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,每一个人都是反功利的,并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。如果钱大于一切,中国文化就是个零,自己从事的专业也是个零。惭愧,惭愧。

    我把惭愧的心情对赵平平说了,然后说:“你好歹也是学历史的,你应该懂的。”谁知她说:“你没挣到钱我也不怪你,我真那么想钱我也不找你了,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轻贱。可是你拿那些人来当挡箭牌就没什么意思了,他们是谁?你聂致远是谁?他们的名字刻在花岗岩上,你的名字躺在沙滩上。你看,潮水上来了,”她往床下一指,“上来了,还剩下什么?”又说:“圣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学的,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。能当那你敢当?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塌糊涂,一败涂地,你有几辈子你去涂地,你?别说我当不了这圣人,当得了那我也不当。”我说:“按你的想法每个人都应该唯利是图。”她摊开双手说:“这不是我的想法,这是生存需要,一毛钱你不去挣没有人送给你。”我说:“没那么恐怖,国家每个月还补助我几百块钱呢。”她说:“那你拿这几百块钱去买房子吧。”又说:“你把我妈妈妖魔化了,又来把我妖魔化。唯利是图我会走到你跟前来吗?我不过是想过一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。”

    吵架归吵架,生活还是生活,这就是要钱,钱,钱。父母平时没负担过,过年总要孝敬个意思。亲戚的孩子要压岁钱,还有几家亲戚要去喝酒,结婚酒寿酒百日酒圆屋酒,自己不吃饭这人情都是不能缺的。家里干脆就等着我拿钱回去杀猪过年。在他们看来,儿子在北京读博士,那是在最荣耀的城市读最显赫学位,还会差这点钱?这些事我都不敢跟平平讲。口袋里两千块钱是平时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省下来的,在外面口渴了,娃哈哈也不舍得买一瓶,忍着回宿舍喝,实在忍不住就找个厕所凑着龙头喝自来水。

    我拿出五百块钱给平平说:“给你妈妈。”她说:“你自己去给,我不好意思给。”我又递过去一百,把剩下的钱数了数说:“家里一大摊事也要应付一下。”她看了看说:“都在这里?”我说:“都在,你知道的。”她把钱退给我,又拿出一千块钱说:“你给我妈。”我把钱拿在手里发了一会呆说:“我不要。”她说:“烦呢,叫你拿你就拿着。”我说:“那我以后……以后还给你。”她瞪着我说:“那你到底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?同事?朋友?”我苦笑一声说:“唉唉,你是女孩子,我怎么能从你手里接钱?”又说:“平平,你要相信我以后会对你好,特别特别好,还要相信我能赚到钱。”她笑了说:“特别特别多的钱?”我摇了摇头,“那可能大概应该是不可能的。”

    过年我在家里不敢久待,初二清早就离开了。给妈妈说的理由是“初一崽,初二郎”,要赶到女朋友家去拜年,实际上是想躲开马上到来的人情潮。有七八场酒等着我去喝,喝不起。为这件事妈妈生了气:大舅六十的寿酒不能不喝,整生呢;二舅的圆屋酒也得喝,三层楼呢。人不在那意思也得到场,不然就太不好意思了,让她的面子往哪里放。小镇上的人穷,越穷面子就越要紧,人命关天,人情也关天,这是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。鱼尾镇开天辟地出了个博士,她逢人便告,也听了多少奉承话,到了这刺刀见红的时候怎能趴下?我把钱都摊在桌子上,拿出两张红票子说:“这让我买张座位票回北京,其它你拿去送谁我不管。”心想幸亏平平那一千块钱没拿在身上,不然肯定也不顾后果地拿出来应急了。妈妈说:“真的都在这里?”我说:“那你看看我钱包?”她说:“北京人都这么穷?北京呢,天安门呢,毛主席呢。”拿出两张给我,说:“毛主席那里你还是买张票睡着去吧。”犹豫了一下又拿给我两张,“给岳母娘拜个年。”看着她皱巴巴一脸苦相,我觉得自己愧为人子,愧为人子啊!我实在不忍心逃离,又实在不得不逃离,一狠心,怀着万般歉疚,离开了。

    汽车开出鱼尾镇,我看着流泽湖心中有些悲哀。湖中的鱼越来越少了,鱼尾镇越来越萧条了,年轻人也都出去谋生了。父母将来怎么办?说不是我的责任那也是我的责任,不然谁来承担?靠弟弟致高?他在镇上当个小学老师,女朋友都谈不到。想着那些朋友同学,家里不用负担,还能出钱帮着买房,真的让人嫉妒。快到平平家我心情更加沉重起来,准丈母娘还有一大堆问题等我回答,每个问题的解决都需要钱,钱,钱。

    进了门赵平平就把一个小红包塞给我,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一千块。我瞟见她妈妈没看见,空虚地在客厅转了几圈,双手奉上说:“孙姨,拜个年,拜个小年。小小的年。”一副没志气的样子,自己看着也生气。我等着她说“安家”的问题,吃了中饭她没提,到晚上还没提,我心中松弛了一点,这一天好歹是赖过去了。

    晚上陪平平上街,她说:“我千交待万交待要她别说买房子的事,估计她是忍不住的,她居然忍住了。”我说:“你妈妈真的好仁慈啊!”她说:“忍了初二又忍初三,那不可能!”我说:“那也让我喘口气吧,自己家里那口气还没喘上来呢。”就把家里的事跟她说了。她没说话,默默走着。我说:“委屈你了,别的方面多弥补你一点。”她说:“别的方面是哪些方面?”我说:“感情。”拍一拍胸脯,“还有我自己,”在腰上捏了一下,“我自己。”她愣了一下,看看我的眼神,明白了,指头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说:“这块肉,有哪点好呢?这块肉?我可能是走火入魔了。”

    晚上孙姨把我和平平安排在一间房,我有点羞愧,她说: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在房间我对平平说:“你妈妈怎么这么仁慈?”她说:“本来就这么仁慈。”我说:“我以为她防我像防贼呢。”她说:“防什么?我们那点事,她不知道?”我说:“不好意思,太不好意思了。”她说:“我都没不好意思,你不好意思干什么?男人呢。”又拍一拍我的胸说:“你不是说弥补我一点吗?你自己。”我用力拍着胸说:“弥补,弥补!”她瞥我一眼说:“看不得你那有气概的样子!到底是谁弥补谁?”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就要回麓城了,孙姨还没跟我说安家的事。我感到有些意外,心中念叨着“菩萨保佑,阿弥陀佛”。这天晚饭时我看孙姨欲言又止的神态,心里就抽搐起来,吃了饭马上拉着平平去逛街,说:“要给导师买点土特产。”逛完街又拉着她去看电影。平平说:“以为谁不知道你那里夹着什么屎撅子?”我说:“你妈妈这么仁慈,你也仁慈一点。”跷起大拇指,“哥俩好啊,母女也好啊!”

    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,我在楼下看见三楼那间房灯还亮着,心里抽搐了一下。上楼进了屋看见孙姨端坐在沙发上,是准备谈判的神态,心中又抽搐了一下。孙姨把平平赶进房间,说:“小聂,跟你谈谈。”我像有罪的人,头本能地往双肩中一缩,马上又伸上来。孙姨说:“小聂啊,几号回北京?”我比划着手指说:“正月十五。”她说:“十五政府早上班了,你们是不是去登记了?你和平平都已经那样了。”“那样”是哪样她不说,可我不能装着不懂。我说:“我和平平是久经考验,铜墙铁壁了,登记不登记我们心里都登记了。”她不高兴说:“登记不登记都登记了,那还要政府干什么?”我说:“那我们去,我能登到平平,那是一生最大的愿望。”她说:“登了以后呢?”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神,偏了头说:“以后……以后的事能不能以后再说?我还没毕业。”她说:“现在有哪个新娘子住宿舍的?说出去好听吗?我们是普通人家,那也丢不起这个脸。亲戚会问啊,会去麓城参观的。”我说:“孙姨,那怎么办,孙姨?”她说:“你是问我吗?”我马上说:“我问自己,那怎么办?”她说:“那怎么办?”我说:“那怎么办,这么办行吗?登记了,不办酒,等我毕业了,单位会补助几万块钱安家费,我这几年用力去赚点,首付是够了的。”心里飞快地闪了一下,没有发横财的运气,那以后十几年都被按揭套牢,没有轻松日子了。

    孙姨笑了笑,伸出三个指头,“那还等三年?等三年平平就三十了。”我说:“二十九。”她马上说:“女人二十九就是三十。”又说:“到底怎么办呢?”我无赖似的低着头叹气。她说:“叹气也叹不出个办法。”我就不敢叹了。她说:“平平人才不错呢,她也有过特别好的机会,她不要,她要跟你走,我们也只好尊重她的想法。总要过得下去才好。”过得下去,这要求不高,可对我来说就是要架天梯登到顶才够得着。我说:“孙姨,我特别对不起平平,让她受委屈了,我慢慢想办法。”她说:“慢慢是多久?三年?”我说:“一年行不行?一年,就一年。”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:“那就只好一年。要一步到位啊,别买小户型,将来要住三代人的,还有保姆。”又说:“到时候我也出几万块钱。本来想存在那里养老的,那也再说,先帮你解决问题。”我想说这钱不能要,可又觉得不能不要,就没吭气。唉,什么叫人穷志短。

    回到麓城我就和平平去登记了。从区政府出来她说:“到处去看看房子?”我说:“让我轻松一天不行吗?”她说:“你轻松了我就不轻松,还有我妈。”跟平平跑了一天,看了七八个楼盘。好房子真的有啊,两千出头一个平方,从北京的眼光看,这真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怪价格。我俩边看边赞叹,幸福近在咫尺,就是拿不到,痛苦啊痛苦。我心动了说:“把你妈养老的钱拿出来,我家没有养老的钱,到大舅二舅那里去搜一两万,付个首付,按揭就慢慢还。”向售楼小姐一问政策,我没工作单位,不能办按揭,平平可以办,但她没有编制,工资又低,只能贷八万。还有十万到哪里去弄呢?

    希望的火苗一下子就灭了。平平咬牙切齿说:“编制编制,编制就是我的命。学校每年一两个指标,手长的人捞走了。像我这样没有背景的,十年也捞不到,一辈子二等公民,什么世道?太不公平了。生错人家了,那大概也嫁错了。一个女人一生错了这两次,精彩生活那是只能看别人去过了。”我说:“那你对我也要有点信心。北京呢,博士呢。”她说:“别跟我讲博士吧,那含金量你自己不知道?”又说:“我也不是冲着你的含金量来的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平平又拉着我看了一天,看中了好几套。住了这么多年宿舍,看套间怎么看怎么好。有一套两室一厅特别中意,价格也合适,我们下了楼又上去,下了楼又上去,来回三次。售楼小姐说,优惠只剩最后两天了。赵平平急得跳脚说:“我硬是想买呢,等麓城跟北京一样贵了,那就真的只有看的份了。”

    晚上回到宿舍,她说:“跟你说一件事。”我看她表情很严肃,就笑了说:“跟我说件事那还要宣布一下?”她很认真地说:“我说真的,我有钱。”我吃惊说:“你有钱?多少?”她说:“说了有就有,八——万。”我跳起来说:“八万!哪来的?哪来的!”她说:“我说家里给的,朋友借的,你也只有信了。可是我不想骗你。”我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她说:“我知道你知道了。”我深吸一口气说:“你找的不是那个什么经理吗?”她说:“那个只见了三次面。”我说:“见三次面他给你了八万?”她说:“你有那么好吗?”我说:“那你跟……跟……跟谁?”她说:“也是一个经理,我开始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,后来才发现的,钱是他想安抚我给的。”我盯着她,不做声。她说:“有那么大的仇吗?”我说:“发现了你还跟,跟,跟他……”她说:“我说了开始我不知道。”我说:“你后来也不知道吗?”她说:“所以我跟他分掉了。”我说:“难怪你说要整理一下心情,整理一下,到那天你还没有整理完。”她说:“那是对你负责。”

    一个女孩利用青春为自己的生活打个基础,说真的我能够理解,只要她不是赵平平。沉默了好久,我说:“我明天回北京了。”她说:“不是还没买票吗?这么急座位票都难买到哦。”我说:“我不能站着去吗?”她说:“有那么大的仇吗?我当时身边又没有你。”她一只手蒙着双眼,把头低下去,哭了。我靠着床看着她身子一抖一抖的,心里叹了口气,叹气之后觉得自己太没志气,又叹口气说:“还哭呢,还哭呢。”她说:“一个女孩别的权利没有,哭的权利也没有吗?”就哭得更加欢畅。我说:“还哭呢,还哭呢。”她说:“我委屈我怎么不哭?”又抬起头说:“你明天真的回北京呀?”我直了脖子说:“是的。”她说:“你说要对我特别特别好,是这样特别的吗?”我低了头叹气,半天说:“还哭呢,还哭呢,还哭我真的就走了。”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,半天说:“那你明天要陪我去把那套房子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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